时间:2017/10/27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而我,在有些时候,我回到过去的方式是光。

……是秋天的下午,被一个永远都不可能知道是谁的白发老太牵着手,穿过一条又一条洒满明晃晃阳光的街道,进入一扇斑驳凋敝的木门,通过像隧道一样幽暗的过道——过道的旁边是一户户人家——快到尽头的时候,拐进一间黑乎乎的屋子。过了一会儿,看见靠墙的柜台上蜡烛燃烧,火苗摇曳,昏黄的光照亮屋子。一个白脸的女人躺在床上,一些穿着好像是彩色戏服的人站在旁边,那些彩色衣服围绕着她在低语着什么,那是我听不懂的声音。

那是最初的光。那朵跳跃的火苗。这段跟光有关的记忆也可能是我最早的“长篇”记忆。我一直无法确定这是真实的事情,还是一场梦境的碎片残留。我虽然感到疑惑,但它如此真切,即使很多年过去,我偶尔还会回到这个场景中:街上的阳光与屋子的黑暗在刹那间切换,那个白脸的女人与那些彩色的衣服,以及昏暗房间的火苗的光亮……

这个早期的记忆里有太多无法考证的东西,那是我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东西。但我知道,正是那些未解之谜诱惑我不时回到这个记忆的深处。

是的,记忆……一切都在记忆里,甚至遗忘也在记忆里。我遗忘的部分比我记住的部分要多得多。我将要遗忘的东西比我将要记住的东西多得多。生命是一个不断塑造记忆的过程,生命也是一个不断打捞记忆的过程。每个人都用一种属于自己的方式进入到记忆深处,有些人用他们见过的长川大河,有些人用足球世界杯或者是奥林匹克运动会,有些人用爱过的或者恨过的某些人,有些人用到手的钱或者是到手的书,有些人用他们游历过的许许多多国家,更多的人是用文字或者图像……而我,在有些时候,我回到过去的方式是光。

借助光,我轻易地就站到童年时代的那栋楼房的二楼房间里。是午睡醒来的时刻,我被刚刚睡醒时的脑子酸胀的感觉占据,我愣神地看着透过窗户射进屋子的阳光,一束束的光打到墙上,光柱中有数不清的起起伏伏的微尘。我知道,只需轻轻一吹就能在这些微尘的海洋里掀起惊涛骇浪,改变它们运动的方向,但我很少去做这件事。我安静地看着这些微尘,看着它们进入光柱,在光柱里起舞,从光柱中消失,消失到越来越暗的地方,慢慢看不见,直到它们彻底消失在真正的暗处。一天的光阴就这样一点点地过去。

夏天的黄昏时分,我从屋后的天窗爬出去。一棵巨大的构树覆盖了屋顶。风吹动着树叶,阳光斑驳。构树的叶子落在屋顶上,构树鲜红的果实掉落下来,砸到黑色的布瓦上,留下红汁四溅的一片。不远处是一家小学的厕所。墙壁与女厕所之间的空地被顺势围成了一个猪圈,两头白色的猪被关在栏杆里。在城市,活着的猪是不容易看见的动物。我不止一次想近距离去看看这两头猪。事实上,打开我家的后门,就能够进入这家小学,很容易接近这个猪圈,但我可能是太小了,我从来都没有从后门走出去近距离地看过那两头白色的猪。

顺着猪圈的一边墙壁往上看,在青砖砌成的墙壁顶上,密集地摆放着一尊尊大大小小的铜质佛像。据说从前这里是在汉口做买卖的江浙人的会馆。还听说这里某个房间曾经是江浙人的临时停尸房。后来,这些做买卖的江浙人消失了,另一批住进来的人把这些铜质的佛像搬到外面的墙沿上,反正也不怕风吹雨淋。在夕照里,或是在霞光中,这些闪烁着黄澄澄的光芒的佛像,构成了我童年记忆中最为神秘的画面。

路灯亮了。门口的杨树被风吹动,树枝轻晃。沉默不语的人在树影里张望,暗红的烟头不时明灭。玩“虾子过河”游戏的小孩散去之后,街道不再喧闹。昏暗的路灯照着一块块花岗岩石铺成的路面,泛着更加微弱的光亮。从农村来的拖粪的马车经过,声声马蹄渐行渐远,等这些声音彻底消失,街道就变得异常安静。偶尔,有个少年会关了灯,推开窗户,对着空旷的街道大声唱歌:“亚非拉人民要解放,反美怒火高万丈。再也不能忍受压迫当奴隶,誓把帝国主义强盗统统埋葬。从古巴到几内亚,从越南南方到越南北方,反美的怒火越烧越旺……”很多年后我才发现,这段歌词里有我最早的地理知识,或者说,我的世界视野。

一个仍然是躺在屋顶看树叶间天光变幻的下午,学校的高音喇叭传来“打到邓拓吴晗廖沫沙”的震天喊声。我看见被光线分割的操场上聚集着学生,他们跟着高音喇叭高呼口号。“邓拓”这个名字之所以令我印象特别深刻,是因为听上去像是“秤砣”。文革开始了。“大串联”接踵而至。隔壁学校成立了外来学生的接待点,一些无业的居民被临时调去当接待人员。穿军装的学生一群群涌来,在隔壁的学校进进出出。他们讲着外地的话。他们的胸前挂着像章。金黄色的头像衬着半透明的烤漆的暗红。而那种夜光像章,白天在太阳底下晒过,晚上在暗处发出幽幽绿光,令人感到神奇。

街上的游行多起来了。几乎每天都有人游行。在离家不远处的主干道中山大道上,游行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上面站着被武装起来的人,他们的左臂通常戴着红袖章,其中一部分人手上拿着枪或者是刀,更多的人则手持红缨枪,银色的矛头闪射阳光,晃到人眼。路边总是有人大声喊叫,告诉车上的勇士们到了某个地方时,千万不要喝路边的人送给他们的水,水里是被下了毒的……有时候,更加激动人心的场面出现了,抬着棺材示威的大卡车过来了,棺材里有在武斗中战死的人,所有的武器都被高高举起,口号喊得震天动地,大抵是说要血债血偿。大人们在说晚上不能睡在街上或者是不能到外面玩了,因为有人被流弹打死。白天里,一群群大孩子腰里别着匕首、手里拿着砍刀,在街上走来走去,他们神情严肃地说:我们商量商量,于是就在街头巷尾的某个角落围拢过去,然后急匆匆地朝什么地方奔赴过去了。

有时候游行不是武装示威,而是庆祝伟大领袖又发表了最高指示。夜里听见又有最新的最高指示发表,连小学生也会自觉赶到学校去集合,参加游行,这是不需要等谁通知的行为,再说那终归也是令人兴奋的、好玩的事情。敲锣打鼓的大人兴高采烈,变化花样,打出不同的节奏。也有边走边跳忠字舞的,他们的脸上激情洋溢。每当有最高指示发表的时候,建筑物上的彩灯也会点亮,顿时增添了一片节日的气氛。我后来回想起来,明白革命是群众的节日的道理,没有比这种以游行的形式出现的革命更好玩的娱乐活动了。

革命很快就革到了家里。父亲因为在喝茶的时候听见了一些人在说谣言,他就被作为反革命集团的一员抓进了监狱。一天夜里,我被急促地敲门声惊醒。一群打着手电筒的学生冲进屋子,楼梯响起他们的脚步声。抄家的学生来了,他们用手电筒的光直射床上的童年的和少年的我们。我不记得我有惊慌失措的时候。我默默地注视眼前发生的一切。我等他们结束这场游戏之后再去睡觉。他们翻箱倒柜,家里像样的东西全部都被拿走了。当然是永远拿走了。再也没有还回来过。就像洗劫一样。这样的抄家后来时不时就要来一次,可能他们来自不同的学校,对于这些学生来说,抄家应该是一件比上课有意思多了的活动。后来,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实在没有抄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有可能仅仅是想恶作剧,他们会在撤离的时候,在大门上用白色的封条贴成几个大大的叉字。早上,家人会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维持这些叉字在关门后仍然完整……

又一次游行,又一次敲锣打鼓鞭炮齐鸣,一个又一个家庭成为了这次游行队伍里坐大卡车的搬迁出城市的人。那天一大清早我们就起床了,我们在早春的还有寒意的阳光里把抄家剩下的东西都搬上汽车。我们锁上自家的大门。我们被欢送去农村。城市主干道的两边一直有欢送的人,他们摇晃着手上打出的横幅:“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那应该是市里安排好的一次统一行动。若干年后我发现,全家只有少年的我一个人记住了被下放到农村的这一天是:年3月26日……

我第一次离开城市。第一次看见农村。第一次在一辆大卡车上目睹天光的变化,从朝霞满天到晚霞满天。车停下来的时候,一大群放学的农村孩子从霞光里跑到汽车边。他们后来告诉我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汽车。大概是出动了6条木船把我们搬到一个当地最为偏僻的“塆子”里。我们后来一直是那一带的传说:因为整整装6条船的家具之类。那天黄昏,我蜷缩在船舱里,听见竹竿撑船的声音,几乎睡着。天很黑了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那个“塆子”,暂住在一户农民家里。煤油灯的光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那种无法抹去黑暗的勉为其难的光,就像是为了提醒你去看见后面更浓厚的黑暗一样的光,对于我来说,更多的是一种新奇。

我喜欢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在雾气蒙蒙的田野上行走,草叶上的露珠被疾行的我纷纷踢掉。

光,另一种光,那些有情绪的光,那是贫瘠岁月最好的馈赠。我喜欢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在雾气蒙蒙的田野上行走,草叶上的露珠被疾行的我纷纷踢掉。东方一点点亮起来,奉献出这辈子我所见过的最灿烂的光,也就是朝霞。朝霞总是热辣直截,生机勃勃,越来越明亮。而晚霞则更多一些温婉和内敛,但是晚霞也因此有了一种脉脉含情依依不舍的余韵。我不会忘记骑在牛背上回家,长久地看着晚霞的光芒渐渐地渐渐地黯淡下去,她的温情也随之慢慢地慢慢地消隐。而塆子里的屋顶上蓝色的炊烟袅袅升起,晚餐时分,那种犒赏的预期,赋予农村一种美好的恬静。

有三种光带给我生命中最兴奋的感受。一种雷鸣电闪之光。每当暴雨将至,天上乌云翻滚,雷鸣电闪的光破除了一天的闷热或者是沉寂,我在少年的时候常常会被这样的景象激动得甚至身体颤抖,所有的动作都变得极为快捷。一种是银幕之光。每当听说某个塆子晚上要放电影的消息,兴奋的感觉又比看到乌云翻滚有过之无不及。只要听说晚上有一场,即使是看过的电影,也顿时会觉得一切都美好起来:匆忙地写完作业、匆忙地做好饭、匆忙地到菜地去浇水、匆忙地吃完饭……然后急匆匆地奔向那个放电影的塆子的打谷场上。站在银幕前面看完一场电影的感觉其实远远不及听说有一场电影时美好,但是这是一个完整的过程。第三种光是煤油灯照着泛黄的书页之光。在农村,时不时地会有一本禁书也就是所谓“黄色书籍”到我手上。想到有一本这样的书晚上可看,那种幸福感是难以言表的。通常都会用一个通宵来读完到手的长篇。夏夜的农村,蚊虫肆虐,隔着蚊帐,煤油灯的光就更弱了。但这不影响我一口气读完一部长篇的兴致。我是在这样的情景中读了不少“黄色小说”,其中读巴金的《爱情底三部曲》的感觉最为奇异,那种古怪的阅读感我有时想去重新体验一次,但我把这个体验的时间不断往后推迟……

如果不谈及月光,我记忆中的光就不完整。只有到了农村,才知道什么是月光,那种纯粹的月色,为人间一切可以看看的或者不忍看看的都加上了一层柔光,这种处置多少有些善解人意的味道。夜晚的塆子,农家总是早早就睡去。月光洒落在稻场上、房屋间、大树旁。人行走时,淡薄的影子跟着自己,远处有狗叫起来。偶尔失眠,看见月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房间,一地清晖。满月的时候,甚至可以就着月光看清楚书上的字。在有月光的夜里独自回家,即使是路过了坟地,也不会感到害怕。有月光的晚上会觉得塆子宁静,没有月光的晚上则会感到寂静。现在的我回忆过去,想到有月光的场景总是会更多一些,我不能知道其中的原因……

如果没有月亮,那么,星星就替代了她。我少年时还没有什么雾霾一说,天空还算明净,星星被遮蔽的时候不多。银河是天上清清楚楚的全盘呈现,北斗七星仿佛随时在线。我认识金星、火星,也认识过牛郎和织女。天热的时候睡在外面,看见流星划过天空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我这辈子买的第一本书是《十万个为什么》的天文卷,跟我观察星星的爱好有些关系吧。那时候总是期待月全食、日全食、金环蚀发生,又或者是什么彗星的光临,告诉自己届时一定要观察,就算是睡着了也要起床。每每想到还有很多年才会出现这些天文现象,就盼望时间能不能过得稍微快一些呢。一晃,我觉得遥远的那些时间已经过去了,离我已经是另一种方向的遥远。

在近乎绝对黑暗的夜里,往往又会觉得天边似乎透出了一丝丝光亮,我一直认为那就是我的城市之光。

有些光是要从纯粹的黑暗中才能够找到,譬如,那时我总是以为找到了城市之光。我知道我过去的城市是在我现在的农村的东南方向。我总是瞻望那个方向。偶尔,我跟着家长,回到从前的城市。在城市无所事事。走在街上,仅仅只是体会被路灯照着的路面,就会觉得还是城市好啊。回到农村,我回味城市的一切:早餐的食物、书店里的书、灯光明亮的商场、不会打滑的道路、路灯以及那些生活在城市里的幸运儿……有很多多个夜里,没有一丝丝光亮的夜里,我摸索着回家,有时是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回家,摔到某处泥沟里也是常事。在近乎绝对黑暗的夜里,往往又会觉得天边似乎透出了一丝丝光亮,我一直认为那就是我的城市之光。每当这样的时刻,我就会感到惆怅,懂得了绝望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重新生活在城市,看来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了。是过早尝到这样的滋味,塑造了我生命里和记忆中的底色,也就是忧伤的颜色。

说来奇怪的是,我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想回到那个月光洒满的稻场上和塆子里,重新走在凝结露珠的田埂上,我的乡愁是在哪个地方。罗兰·巴特说:只有童年才有故乡。我的童年生活在那个叫宝善堂的街道上。照说那里才是我的故乡。但是,我更愿意把少年时代生活的地方当作是我的故乡,在湖北汉川那个叫王家荡的塆子里,有我最多的、最美好的有关光的记忆。有一年,我们回到那个塆子里,已经没有人家了,也没有了曾经有人类在这里生活的痕迹,努力辨认某棵大树会不会是当年的那一棵,亦无法确认。当年的沟渠已经干涸。只有午后还是旧时的感觉的阳光照耀,使眼前的这片荒芜历历在目。

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进入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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